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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节(2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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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他送样子来,獏黛恰巧也在,(她本姓莫,新改了这个“獏”字,“獏”是日本传说里的一种兽,吃梦为生的。)

看了很失望,说:“这样像个假人似的,给人非常恶劣的印象,还是不要的好。”可是制版费是预先付的,我总想再试一试。

我说:“比上趟好多了,一比就知道。好多了不过就是两边脸深淡不均,还有,朱先生,这边的下嘴唇不知为什么缺掉一块?”朱先生细看清样,用食指摩了一摩,道:“不是的——这里溅了点迹子,他们拿白粉一擦,擦得没有了。”“那么,眉毛眼睛上也叫他们擦点白粉罢,可以模糊一点,因为还是太浓呀!”他笑了起来:“不行的,白粉是一吹就吹掉了的。”我说:“那么,就再印一次罢。朱先生真对不起,大约你从来没遇过像我这样疙瘩的主顾。上回有一次我的照片也印得很坏,这次本来想绝对不要了,因为听说你们比别人特别地好呀——不然我也不印了!”朱先生攒眉道:“本来我们是极顶真的,现在没有法子,各色材料都缺货,光靠人工是不行的。”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相信你们决不会印不好的,只要朱先生多同他们嘀咕两句。”朱先生踌躇道:“要是从前,多做两个木板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两块钱的事,现在的损失就大了,不过我们总要想法子使你满意。”我说:“真对不起,只好拉个下趟的交情罢,将来我也许还要印书呢。”——可是无论如何不印照片了。

朱先生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有诉苦的需要,就想着要写这么一篇,可是今天我到印刷所去,看见散乱的蓝色照片一张张晾在木架上,虽然又有新的不对的地方,到底好些了,多了点人气;再看一架架的机器上卷着的大幅的纸,印着我的文章,成块,不由得觉得温暖亲热,仿佛这里可以住家似的,想起在香港之战里,没有被褥,晚上盖着报纸,垫着大本的画报的情形;但是美国的《生活》杂志,摸上去又冷又滑,总像是人家的书。

今天在印刷所的那灰色的大房间里,立在凸凹不平搭着小木桥的水泥地上,听见印刷工人说:“哪!都在印着你的书,替你赶着呢。”我笑起来了,说:“是的吗?真开心!”突然觉得他们都是自家人,我凭空给他们添出许多麻烦来,也是该当的事。电没有了,要用脚踏,一个职员说:“印这样一张图你知道要踏多少踏?”我说:“多少?”他说:“十二次。”其实就是几百次我也不以为奇,但还是说:“真的?”叹咤了一番。

《流言》里那张大一点的照片,是今年夏天拍的。獏黛在旁边导演,说:“现在要一张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空气的,头发当中挑,蓬蓬地披下来,露出肩膀,但还是很守旧的,不要笑,要笑笑在眼睛里。”她又同摄影师商酌:“太多的骨头?”

我说:“不要紧,至少是我的。”拍出来,与她所计划的很不同,因为不会做媚眼,眼睛里倒有点自负,负气的样子。獏黛在极热的一个下午骑脚踏车到很远的照相馆里拿了放大的照片送到我家来,说:“吻我,快,还不谢谢我!哪,现在你可以整天整夜吻着你自己了。——没看见过爱玲这样自私的人!”

那天晚上防空,我站在阳台上,听见呛呛打锣,远远的一路敲过来,又敲到远处去了。

屋顶的露台上,防空人员向七层楼下街上的同事大声叫喊,底下也往上传话,我认得那是附近一家小型百货公司的学徒的喉咙,都是半大的孩子,碰到这种时候总是非常高兴,有机会发号施令,公事公办,脸上有一种惨淡动人的恳挚,很像官现代的官。防空在这一点上无论如何是可爱的,给了学徒他们名正言顺的课外活动。我想到中古时代的欧洲人,常常一窝蜂捕捉女巫,把形迹可疑的老妇人抓到了,在她骑扫帚上天之前把她架起火来烧死。后来不大相信这些事了,也还喜欢捉,因为这是民间唯一的冬季运动,一村庄的人举着火把,雪地里,闹闹嚷嚷,非常快活。楼顶上年轻的防空员长呼传话之后,又听见他们吐痰说笑,登高乘凉,渐渐没有声音,想必是走了。四下里低低的大城市黑沉沉地像古战场的埋伏。

我立在阳台上,在黯蓝的月光里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笑,似乎有藐视的意味——因为太感到兴趣的缘故,仿佛只有兴趣没有感情了,然而那注视里还是有对这世界的难言的恋慕。

有个摄影家给我拍了好几张照,内中有一张他最满意,因为光线柔和,朦胧的面目,沉重的丝绒衣褶,有古典画像的感觉。我自己倒是更为喜欢其余的几张。獏黛也说这一张像个修道院的女孩子,驯良可是没脑子,而且才十二岁。放大了更加觉得,那谦虚是空虚,看久了使人吃力。獏黛说:“让我在上面涂点颜色罢,虽然那摄影家知道了要生气,也顾不得这些了。”她用大笔浓浓蘸了正黄色画背景,因为照片不吸墨,结果像一重重的金沙披下来了。头发与衣服都用暗青来涂没了,单剩下一张脸,还是照片的本质,斜里望过去,脸是发光的,浮在纸面上。十九世纪有一种 pre-raphaclites画派,追溯到拉斐尔之前的宗教画,作风写实,可是画中人尽管长裙贴地,总有一种奇异的往上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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