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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节(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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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着白辫子。脸黄黄的,倒也是一种保护色,自己镜子里看看,还不怎么显老。

“咦,三爷,这两天倒有空来?”

“我不过年。从前是没办法,只好跟着过。”

“嗳,是没意思。今年冷清了,过年是人越多越好。”

“我们家就是人多。”

“光是姨奶奶们,坐下来三桌麻将。”

“哪有这么些?”

“怎么没有?前前后后你们兄弟俩有多少?没进门的还不算。”老太太禁烟之外又禁止娶妾,等到儿子们年纪够大了,一开禁,进了门的姨奶奶们随即失宠,外面瞒着老太太另娶了新的,老太太始终跟不上。有两个她特别抬举,在她跟前当差,堂子出身的人会小巴结,尤其是大爷的四姨奶奶,老太太一天到晚“四姨奶奶”“四姨奶奶”不离口,连大奶奶三奶奶都受她的气,银娣更不必说了。这时候她是故意提起她们,让他知道她现在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你现在的两位我们都没看见。”

“她们见不得人。”

“你客气。你拣的还有错?”

“其实都是朋友们开玩笑,弄假成真的。”

她瞅了他一眼:“你这话谁相信?”

“真的。我一直说,出去玩嘿,何必搞到家里来。其实我现在也难得出去,我们是过时的人了,不受欢迎了。”

“客气客气。”

火渐渐旺了起来。

“这时候才暖和些了。二嫂怎么这么省?”

“嗳呀,三爷你去打听打听,煤多少钱一担。北边打仗来不了。”

他们讲起北边的亲戚,有的往天津租界上跑,有的还在北京。他脱了皮袍子往红木炕床上一扔,来回走着说话,里面穿着青绸薄丝棉袄裤,都是戴孝不能穿的,他是不管。襟底露出青灰色垂须板带,肚子瘪塌塌的,还是从前的身段。房里一暖和,花都香了起来。白漆炉台上摆满了红梅花、水仙、天竺、腊梅。通饭厅的白漆拉门拉上了,因为那边没有火。这两间房从来不用。先生住在楼下,所以她从来不下楼。房间里有一种空关着的气味,新房子的气味。

“玉熹在家?”

“他到钟家去了。他们是南边规矩,请吃小年饭。钟太太是南边人。”

“那钟太太那样子,”他咕噜了一声。钟太太是个胖子,戴着绿色的小圆眼镜。

“钟太太不能算难看,人家皮肤好。”

“根本不像个女人,”他抱怨。

她也笑了。对一个女人这样说,想必是把她归入像女人之列。不能算是怎样恭维人,但还是使他们在黄昏中对坐着觉得亲近起来。

“下雪了,”她说。

雪像蠓虫一样在灰色的天上乱飞。怪不得房间里突然黑了下来。附近店家“闹年锣鼓”

,伙计学徒一打烊就敲打起来。

沙哑的大锣敲得特别急,呛呛呛呛呛呛,时而夹着一声洋铁皮似的铙钹。大家累倒了暂停片刻的时候,才听见鼓响,噔噔噔像跑步声,在架空的戏台上跑圆场。这些店家各打各的,但是远远听来也相当调和,合并在一起有一种极大的仓皇的感觉,残冬腊月,急景凋年,赶办年货的人拎着一包包青黄色的草纸包,稻草扎着,切破冻僵了的手指。赶紧买东西做菜祭祖宗,好好过个年,明年运气好些。无论多远的路也要赶回家去吃团圆饭,一年就这一天。

“嗳,下雪了,”他说。他们看着它下。她这次不会借给他的,他也知道。跟他有说有笑,不过是她大方,他借钱也应酬过他一次。难道每次陪她谈天要她付钱?反而让他看不起。他诉苦也没有用,只有更叫她快心。

他不跟她开口,也不说走。有时候半天不说话,她也不找话说,故意给他机会告辞。但是在半黑暗中的沉默,并不觉得僵,反而很有滋味。实在应当站起来开灯,如果有个佣人走过看见他们黑赳赳对坐着,成什么话?但是她坐着不动,怕搅断了他们中间一丝半缕的关系。黑暗一点点增加,一点点淹上身来,像蜜糖一样慢,渐渐坐到一种新的元素里,比空气浓厚,是十年廿年前半冻结的时间。他也在留恋过去,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来。在黑暗中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会心的微笑。

她去开灯。

“别开灯,”他忽然怨怼地迸出一句,几乎有孩子撒娇的意味。

她诧异地笑着,又坐了下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等到不能不开灯的时候,不得不加上一句:“三爷在这儿吃饭,”免得像是提醒他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还早呢,你们几点钟开饭?”

“我们早。”

留人吃饭,有时候也是一种逐客令,但是他居然真待了下来。难道今天是出来躲债,没地方可去?来了这半天,她也没请他上楼去吃烟。虽然说吃烟的人不讲究避嫌疑,当着人尽可以躺下来,究竟不便,她也不犯着。好在他们家吃烟向来不提的,她也就没提。

饭厅没装火炉,他又穿上了皮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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